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一
我至今仍记得暮春时节的那个周日。天气暖洋洋的,还没到酷热。到处都是婉转的鸟叫,空气中似乎散播着花香。草木纷纷抽枝拔芽,生命的活力已经四处迸发,却还没有尽情展开。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我们的心中常常被莫名的热情所充满,却又不时感到说不出的忧伤。那天晚上,姜大勇走进宿舍的时候,步履轻快,哼着歌。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神色。和以前垂头丧气的样子显然大不相同。
“成功了?”我忙问。
大勇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只要女生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成功了吧!”老大从上铺抬起头说,“不容易啊,你追了沈琪两年了吧!终于把咱们系花啃下来了!”
“不可能吧?”老四说,“沈琪能看上他?莫非是春天寂寞了随便找个人过渡一下……”
“你们别打岔,”我说,“大勇,究竟咋回事?仔细说说。”
“一开始和上次差不多吧,我叫住她,把今晚电影票给她。她一开始不要,后来接过来直接扔进垃圾桶里,转身走了。”
“这也能叫成功了?”老四讥笑地问。
“不过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跟我说,要想约她,除非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也没多想,就说好,她笑了笑就走了。我这一路不在想么,怎么送她那么多玫瑰!”
“傻啊你!”老四立即指出,“你这还看不出来?沈琪不是摆明了让你知难而退么?”
“啥意思?”
“看看你身上的破衣服裤子,”老四刻薄地说,“加起来还没一百块吧?谁不知道你是我们班不算贫困生的贫困生啊,哪来的钱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少说得要四五千块,抵得上你大半年的饭钱了。沈琪这是找个理由拒绝你而已。”
“是这意思?”大勇如梦初醒。
“老四说的没错,”老大说,“老三,你追沈琪这么多日子了,兄弟们也不是没提醒过你。她这样的女孩,大城市出来的,家里又有钱,娇生惯养的,根本就不适合你。你再怎么努力她都不会接受的。你也碰了好几回钉子,就是不死心,她是怕你再继续缠着他,才故意出个难题给你。你要是办不到,下次当然也就没脸再去找她了。”
“我怎么办不到?”大勇不服气地说,“不就是几百朵玫瑰花么,就算三千五千,我打工,我赚钱,我省吃俭用,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不信攒不下这个钱!”
“笨啊,还一年半载,沈琪那样的,几十号人围着她转,能等你个一年半载?”老四嘲笑说,“听说最近中文系的李佳、电子系的孙凯都在狂追她,那都是学校里有名的风云人物,你哪个比得过?说不定过几天就和谁定了,哪还有你的份。”
“那怎么办?”大勇乞求地看着我们,“你们可得帮我!要不这样,我……我先跟你们借钱,去买玫瑰,这笔钱回头我慢慢打工还给你们!”
“这……”老大有些为难,看了看我和老四,老四冷笑一声,我想了想说,“大勇,大家不是不肯帮你。而是不想害你。这次沈琪摆明了在玩你,你还借钱给她送玫瑰,无端背上一身债,那不是傻么!再说,就算你东拼西凑地买到那么多玫瑰了,沈琪也答应和你约会一次,看完电影吃完饭人家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你这么多钱还是白费。放弃吧,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姜大勇长叹一声,倒在床上发呆。我知道他一定还不死心,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让他自己先冷静一阵。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知道是缘还是债,反正自从大勇在新生会上第一次见到沈琪,就被她迷得神魂出窍。当然,那时候十个男生有九个被沈琪吸引,放胆去追的也有三四个,大勇不算特别。但两年下来,其他人都慢慢知难而退,班上男生里也就大勇一个人还在坚持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和沈琪家庭背景也好,生活方式也好,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沈琪根本不可能喜欢他,但他仍然固执地一头栽下去,成为沈琪忠实的裙下之臣之一。我们也劝过他好几次,可他就是不听。接连三次表白失败,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今天是第四次,他既然从沈琪一个托辞中看到了希望,这个执念就只有越来越重,不会自己消失的。
不过有时候我也挺羡慕大勇的。沈琪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眉目如画,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走到哪里就把男生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家口头上虽然对她刻薄,其实心里谁没点想法呢?只是我们都比大勇多了点自知之明,知道沈琪眼高于顶,不会看上我们这种普通男生的。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大勇的,毕竟敢于表达自己。沈琪虽然烦他跟赶苍蝇似的,但心里毕竟记住了这个人,而我许琛呢,她可能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不过大勇也就这样了,他的经济状况我清楚得很,每个月也就靠家里寄的五百块钱,加上自己打工赚的一两百紧巴巴地过日子。他是个孝顺孩子,不至于让下岗的父母给他寄棺材本来。另外能借钱的,也就是我们几个哥们,大家自然也不想借钱让他做傻事。杀了我也想不出,他能从哪弄到好几千块来买玫瑰,就是卖血也赚不了那么多吧?
二
不过大勇却另有主张。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后来我在图书馆看到他,他神采奕奕地跟我说,他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好奇地问。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否一定成功,但是如果有可能成功的话,那就一定会成功。”
“你打什么哑谜呢?”
“本周六,”他认真地说,“五月二十九日,会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也许更多。”
“你……你哪弄的钱?还是你家亲戚是开花店的?”
“真不能说。再说,跟你说了也没意义,说不定反而节外生枝。”
我还想再问,这时候沈琪来了。她穿着天蓝色的宽裁连衣裙,白色的长袜配上棕色的短靴,玉立亭亭,光彩照人。隔着好几米远,我们就感到她的容光四射,好像周围都亮堂起来了。
沈琪远远看到我们,脸色微变,低头要走。我知道她是避大勇,和我无关,但看着心里总不是滋味。
“沈琪!”大勇却忽然叫住了她,“跟你说件事!”快步走了过去。我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中文系的李佳从沈琪后面冒了出来,脸上都是敌意。这家伙是个有钱的小开,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挺让人讨厌。不过不可否认,比我和大勇加起来都要帅。他看到姜大勇过来,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挡在沈琪面前。
“沈琪,我有话跟你说。”大勇完全无视李佳的存在。
“不是跟你说过了,除非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否则别来见我么?”沈琪见躲不过,无奈地说。
“没问题,”大勇说,“我已经预定好了,本周六晚上七点,你等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准时送到你宿舍!”
“什么?”沈琪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你真的买到花了?”
“当然,”大勇雄赳赳地说,可下一句话又露出本相,“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个,快中午了……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吃学一食堂的排骨,好不好?”
我不知道大勇玩得是哪出,先约会,后送花?还去食堂吃饭?亏他想得出。
沈琪也掩口笑了起来,就连李佳也不禁莞尔。沈琪笑了一会儿,抬头正色说:“那不行,说好了,等我收到你的花,再跟你吃饭。”
“好吧,”大勇说,“那你周六在宿舍等着,玫瑰花会送到你楼下的,到时候你一定下来啊。”
“好啊,”沈琪说,“那先这样,我们戏剧社还要排练呢,先走啦!”不忘向我点点头,转身翩然而去。我不知怎么,觉得心头暖暖的。
沈琪走了半天,大勇还失魂落魄地站在书架边上,我问他:“你没事吧?你的计划就是假装送花,先骗沈琪出来约会?”
“当然不是,”大勇说,“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绝对意想不到。”
三
大勇死活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不过到了下午,我就知道了。说来也巧,那天我上一门冷门的选修课,下课以后经过一间自习室,偶然向里看了一眼,就看到大勇在自习室的一个角落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我心里有些奇怪,一般大勇去的几个自习室我都知道,他从不到这里来。今天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教室来自习呢?难道是要躲开认识的人?
我一时好奇,从后面进去,悄声蹑步走到他背后,从他肩膀上望下去。看到他在一张信纸上奋笔疾书:
“亲爱的子孙们:我是你们的祖先姜大勇。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公元2112年,2222年或者1234567年了,我不知道你们在什么样的社会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想象不出来,未来的一切都超出我们的预想。但我知道,历史是连续的,你们是我的子孙……”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下去。
“没有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就没有你们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从我和你们祖奶奶相遇开始的。她叫沈琪……”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来。
大勇回头看到我,脸色变了,手忙脚乱地就要把信纸藏起来。
“别别,给我看看!”我好奇心大盛,不由伸手去抢,被我一把把信纸抓到手里。大勇忙往回抢,两人打闹起来。其他自习的同学不满了:“你俩闹什么,出去出去!”
我慌忙道歉,和大勇一起退出教室,到了楼梯口。大勇看到信纸被我抓在手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好十分发火,最后放弃了。耷拉着脑袋,任我读下去。
“……没有我们的婚姻,也就没有你们,孩子们,你们要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和你们祖奶奶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我送了她自己买不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在你们的时代或许不算什么,但是我却难以负担,而如果没有这些玫瑰,我和沈琪就不可能在一起。因此,我必须向你们请求帮助!人类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我相信时间机器在你们的时代应该已经实现(如果还没有实现,请把这封信传下去,直到时间机器问世的时代),那么请你们设法返回这个时代,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到公元2012年5月29日7点的燕华大学,三十六楼楼下,那是你们的祖奶奶沈琪住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
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扔下信纸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着捂着肚子,一边指着大勇说:“你……你想出来的就是这……这点子?你小子《科幻世界》看多了吧,哈哈哈!”大勇虽然经济拮据,每个月花五块钱买《科幻世界》,这是省不了的。但我没想到他能把幻想代入生活中。
大勇却没有笑,正色说:“所以当初我不告诉你,就预料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可是你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哈哈。”
“但这确实很可能啊!”
“这怎么可能?”我笑声渐止。
大勇的逻辑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他说,将来是不确定的,从一个世界中会分化出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来。在某一个可能的分支中,他和沈琪将会结婚,生下孩子,孩子又会有孩子……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的基础,就在于他送了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而这些,他是根本没有财力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沈琪就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而那些后代也不可能存在。所以他们为了解决这个悖论,维持自身的存在,必然会设法回到这个时代,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你这不是扯淡么!”我笑够了之后,严肃地指出,“既然你不可能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么你和她的那些虚拟后代当然也不可能存在。既然没有那些后代,又哪里有人会穿越时空来帮你?洗洗睡吧你。”
大勇反倒神经质地笑起来:“老琛,你完全没有理解,这才是最关键的部分!当然,在绝大多数未来的历史分支中,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和沈琪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但是总有一个可能的历史分支里,我和沈琪会因为来自未来后代的帮助而在一起的。”
“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历史分支?这压根就不可能!”
“这么说吧,你想想,假设你是我的后代,有一天你看到了老祖宗的来信,然后穿越时空,回到几百年前,帮助老祖宗和他爱的女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然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代代先祖,有了自己。这逻辑没有矛盾吧?”
“这是一个首尾循环的因果链……”我沉吟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逻辑上……好像确实也没有矛盾。”
“也就是说,你承认这是可能发生的了?”
“这个……”我觉得好像被他绕进去了,“也许吧……”
“既然你承认是可能的就对了,”大勇说,“在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中,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那……那也不至于会发生在你头上啊,”我说,“照这么说,我也可以给后代写一封信,让他们撮合我和沈琪,李佳也可以写。谁都可以写。”
“但是你们没有这样去做,”大勇说,“甚至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只有我这样去做了,所以是我姜大勇进入了这个历史分支。因为这封信,我和沈琪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
这回我已经完全被他绕晕了,说不出话来。
大勇见我哑口无言,有些得意,对我说:“其实早上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很犹豫,觉得自己简直疯了,这怎么可能呢?但在逻辑上又完全无懈可击!我跑到图书馆去找了几本时间理论的书看,结果越看越迷糊,可在见到沈琪的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觉得今天碰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不叫住她,告诉她这件事,那么这事就无疾而终,我和沈琪就算完了。因此,我必须自己选择进入这个让我们后代非帮助我们不可的可能历史分支里,我必须告诉她我会在周六那天送给她那些花,这样一切木已成舟,才会确定下来。”
“所以你高调宣布要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就是为了选择进入这个……让你们后代来撮合你们的可能历史里?”
“是的,这也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
“哼……”我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特别有力的话来驳斥他,不过我心里当然一丝一毫也不相信。最后我说:“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未来会发明时空旅行的基础上,这方面矛盾太多了,至少你无法证明存在这种可能性。也许在我们的宇宙里,根本不可能进行时空旅行。”
“一千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发明有电话,隔着半个地球都能说话,一百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有电脑。一个小本子里都能装下整个图书馆,爱因斯坦还以为光速最快呢,而今天呢,中微子都超光速了!还有……”
“行了,别跟我这讲科学史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做个验证?首先呼唤你的后代在——比如说——下午四点半出现在这个楼道里,和你见面,等到证明成功了,再让他帮你送玫瑰花吧。”我说着,望了望四周,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发毛,好像那些未来来客真的会在下一秒突然从墙壁里冒出来似的。
“可他们当然没有必要来!”大勇抗议说,“他们为什么要来见我们?这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我说的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这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来进行第一次推动的话,那么他们自己就没法存在!”
“不跟你扯了,”我摇头说,“总之这是不可能的。大勇,说到底,你自己真的信吗?”
“我当然信!”大勇说,但面对我质疑的目光,很快眼神黯淡下来,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狂想,但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我也有些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当然也会尽力帮你。不过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了,否则闹大了不好收场。打饭去吧。”
四
但已经太晚了。晚上等我们回到宿舍,宿舍里已经沸反盈天,隔壁好几个寝室的家伙都来了。看到大勇,一拥而上把他拉进去。问他是不是答应在周六送沈琪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当众示爱。看来这事全班都知道了,如果不是全校的话。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数目也给夸大了十倍。
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些家伙,我打开电脑,发现学校BBS上都有消息了,说我系某贫困生(没有点名)要一掷千金,送几千朵玫瑰追女孩子,还被顶上了十大话题。水车们激烈地争论着,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老大和老四自然也追问不休,大勇什么也不说,我也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在二人怀疑的目光中。我们上床睡觉了。
就这样,我和大勇不知不觉成了和未来人沟通的同谋。第二天,大勇想到一个问题,找我商量,如何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后代呢?我跟他指出,逻辑上他完全没有必要写这封信,无论如何他的后代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上百年后了,他完全可以在和沈琪结婚以后再慢慢补写,然后一代代传下去。如果最后没有和沈琪在一起,自然也不用费这个功夫。
但是大勇觉得这样有问题。他说,按照他的历史分支理论,在寄出信之前,他还没有进入那个和自己的后代发生联系的分支世界中。因此仍然不保险。他如果不幸先进入沈琪没有收到花的历史分支中,那再寄信也没用了。只有在寄出信之后,并且确保后代能够收到信,他才能保证自己处于那个分支里。不用说,这一切必须在周六的玫瑰之约前完成。听起来倒也言之有理。
我们商量了几种办法,比如随身收藏着以后传给后代,或者把信放在一个罐子里找个地方埋起来,都觉得不保险。谁知道信会不会丢失或者被不相干的人挖走呢?即使放在银行保险柜里也不保险,何况要是有那么多钱去保存这封信,不如直接买玫瑰了。最后我想到一个主意,也许可以把信发到网上,储存起来。
我们在网上搜了一下,果然发现以前孤陋寡闻,这个问题早就有人想到。网上有一个叫“Time-Capsule”的英文网站,和实体性的“时间囊”不同,这个网站就是把书信、照片、视频等电子资料储存起来,在特定的时间,比如五十或一百年后开启。有的是谁都可以看,有的是需要相关的密码,都可以自己设定。并且20M以下的资料都是免费的。现在那个网站有一百万个注册用户,最近很火,看样子也很热闹。
大勇觉得这个网站很合适,于是借我的相机,把他那封洋洋五千言的信(后面好像还有很多描述他对沈琪的相思之苦的文字,他没给我看)拍下来,和其他一些关于自己的资料放在一起。上传了上去。设定为一百年后开启,没有设密码。相信这些资料会被他和沈琪的子孙看到的。为防这个网站万一数据遗失,不保险,我们又找了其他两个类似性质的网站,同样进行了资料上传。
此事一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就等着周六出结果了。直到现在,我对他那套理论还不怎么相信。当然,网上的时间囊是有的,将来他的子孙如果有的话,也能看到,不过届时他们多半只会对祖先的愚蠢哈哈大笑吧。
五
但事情却在另一个方向上越闹越大。
送千朵玫瑰的事,因为一个是籍籍无名、其貌不扬的贫困生,一个是校园里风光无限、众所周知的系花(更有人评为校花),在网上越炒越大,也越传越走样。最后,周三晚上,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沈琪怒气冲冲找上门来了。
“许琛!”两年来我跟她说过的话不到三句,没想到她还能记得我名字,“姜大勇在不在?”
“他……他当家教去了。”我说,心下惴惴,不知道沈琪突然来是什么意思。
“那好,我跟你说好了,”沈琪把一张报纸甩给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报纸一看,两行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贫困生一掷千金,千朵玫瑰打动燕大校花”,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原来是本市的晚报记者道听途说,把几件不相干的事揉在一起,登出了一则花边新闻,说燕大某系贫困生姜某某花了大钱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女生楼下等了一夜,终于感动了校花沈某……配的是不知哪个大学男生求爱,和女友热情相拥的照片,旁边都是玫瑰花,看上去倒很合拍。就连女生的背影也有几分像沈琪。下面还有编者按,道貌岸然地批判当代大学生的爱情观、消费意识等。虽然没有点名,但对男女主角略有描述,本校知道沈琪的人不知多少,很容易看出里面指的是谁。
“这都哪跟哪啊,”我摇头说,“这些记者,根本是胡编乱造!”
沈琪怀疑地看着我:“就是你们跟记者爆的料吧?认识我的人,今天好多人打电话都问我,是不是收到几千朵玫瑰,是不是跟一个穷小子好上了!想不到姜大勇这么阴!这不是毁我名誉吗?”
“没这回事!”我忙保证说,“这两天我都跟大勇在一起,我们……忙别的事。他既没有上网发帖,更没有找什么记者,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我也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难道是我跟人说的?”沈琪气鼓鼓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不过……当时还有别人在吧,你为什么不问问其他人?”
“好,这件事我会弄清楚的,哼!”沈琪扭头走了。
等大勇回来之后,我跟他说了这事。大勇连连叫冤,说这事他巴不得越机密越好,怎么可能跟人去说?
第二天,我意外地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请问是许琛么?我是沈琪。”声音柔柔的,非常好听,和昨天判若两人,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喂,是许琛吗?这是你的号码吧?我找你老乡问的。”
“对,对,是我。”我忙说。
沈琪说,事情已经查清楚,是李佳跟别人乱说的,本来只是想让姜大勇出丑,想不到闹上了报纸。她已经把李佳狠狠骂了一顿。昨天她实在气急了,跟我乱发脾气,很对不起。
我受宠若惊,忙说不要紧。沈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姜大勇是不是真的要买那么多玫瑰?”
“这个……”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更不好把姜大勇纯属空手套白狼的计划告诉她。
“他不会是跟你们借钱的吧?那也太……”
“那倒不是,不过只要能和你约会,大勇他肯定是愿意倾尽一切的。”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他知难而退。”沈琪幽幽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惹出这么多麻烦。就算他真的送了那么多玫瑰,我也不会……你是他好朋友,还是劝他……放弃吧。”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劝他。”
寒暄了两句,沈琪挂了电话。我在想怎么跟大勇说。还没想明白,大勇回来了,我告诉他沈琪打电话来,看到他满脸期待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最后还是吞吞吐吐把沈琪的意思婉转说了。
“我知道,”他脸色苍白地说,“她一定会这么说的。但她不明白,等到那些玫瑰花从天而降的时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条历史线里,我们注定,注定,注定要在一起。”
六
周六到了。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但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天。
可对于姜大勇和沈琪来说,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或许对于这个世界也是如此,这将是验证时空旅行是否可能的一个绝佳契机。假如真的有未来人带着玫瑰来到这个时空,整个世界,整个历史,甚至整个宇宙,都将会完全不同。
遗憾的是,现在只有我和大勇知道这一点。
整个白天都没有什么异常,天上没有出现飞碟,也没有人从虚空中冒出来,网上也没有人报告校园什么地方出现了神奇的闪光或其他异象。五点半的时候,我看到大勇一个人在厕所里站着,点上了一根烟,云烟缭绕的。
“你在干吗?”我问道。
“我在等他们。”大勇说,然后对着墙壁说,“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们……如果来了的话,就出来吧,好不好?”
墙壁当然无动于衷。
“不会有人来的,大勇,你……清醒点吧。”我觉得他已经有点神经质了。
“当然不会,”他苦笑了一下,“说好了,要等到七点钟的。”
“七点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的,你醒醒好不好?”我忍不住说,“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来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总统,未来人早就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
“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勇说,“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但是很快我们就会知道的,很快。”
六点半的时候,大勇就换上了他最漂亮的一套衣服——其实无非是白衬衫,牛仔裤。双手空空如也地下了楼,不管怎么说,我们宿舍兄弟自然是他的后援团,都跟着他去了。
到了女生楼下,大家吓了一跳,不说人山人海观者如堵,至少也有好几十人在那等着了,有男有女,大部分是我们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都围在楼门口的小喷泉前面。看到大勇来了,大家都欢呼起来。大勇俨然已经成了校园名人。
不少人过来鼓励大勇,也有人阴阳怪气说风凉话的,大勇机械地应付了几句,心思全不在那上面。我抬头向楼上的女生寝室望去,沈琪宿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正有人从里向外看,依稀正是沈琪本人。她看到我,就离开了窗边。
没过多久,一辆小面包车倏忽而至,在喷泉前停下。车身上印着“第一视线”几个字和图标,两个记者拿着话筒跑下车来,很快在旁人的指点下锁定了目标,向姜大勇奔来,一连珠的问题滔滔不绝而来:“同学你好,请问你就是今天送花的男主角么?你的花呢?听说你家里条件不好?你有没有申请贫困助学金?你父母都下岗了对不对?他们知道吗?你觉得这样花钱值得吗?”
“我的事,你们他妈懂个屁啊!”大勇骂了起来,“滚开!”
我和同寝的兄弟们费尽力气才把饶舌的记者拉开。这时候,学生们已经越聚越多,有些是过路的,也停下来看热闹,后来总共差不多有一两百号人。不知是谁起得头,大家开始唱歌,歌声此起彼伏,在春夜的校园里回荡着:
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
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
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你说你学不会假装潇洒
却叫我别太早放弃她
把过去全说成一段神话
然后笑彼此一样的傻……
一个人的时候不是不想你一个人的时候只是怕想你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下起了雨也会学你把伞丢到一边……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尼玛国际歌都出来了,再这么下去真hold不住了!”老大说,“再喊两句抗议食堂涨价,宿舍太热之类的口号,咱们得给当成组织非法集会给抓起来。”
我心神激荡,全然没认真听他说什么。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六点五十九分,我不由抬起头,仰望着已经出现了几点寒星的夜空。不由为宇宙的深邃感到震撼,我们看到的每一颗普普通通的星星,都是在不知多少光年外燃烧的,它们和地球之间的距离,无法用人类的大脑去想象,而那些微光也都是几十年上百年前的景象了。
时间是何其神秘又何其诡异!在我们之前,不知多少代人生活过,而今却如同电光石火,无影无踪。在人类之前的多少亿年之中,多少奇形怪状的生物出现又消失,有谁知道?有谁纪念?如果不能回到过去,那些世界将永远遗失。我们的世界也会被遗忘。我们总是渴望着返回过去,渴望着重新找回过去的历史。我们建立了博物馆,我们写着读着历史书,看着那些遥远古代的电影,就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那么真的会有人从遥远的未来到来么?改变历史的一刻,真的会在下一秒就出现么?奇迹会发生么?
我想象着,或许面前会忽然出现一扇发光的门,会有一些奇怪的小人捧着一束束玫瑰花从门中鱼贯而出;又或许会有千万朵的火红玫瑰莫名其妙从天而降,将整个大学淹没在花海中,或许在一瞬间,那些玫瑰会从地下像施魔法一样长出来,开遍整个校园;甚至或许天边会出现一颗比满月还亮的超新星,然后膨胀成一朵玫瑰色的星云,中间好像孕育着无数玫瑰……谁知道呢,在遥远的未来,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能力?我们无法想象他们能做什么,正如古人无法想象我们一样。
前提是,如果他们来的话。
我看了看表,已经七点整了。又向天上看去——
异象出现了!
七
一颗绚烂得诡异的火流星,划过头顶暮星初现的夜空。光芒灿烂夺目,如烟花般美丽,留下长长的尾迹。
我的心怦怦乱跳,在那一刻,我忽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大勇是对的,未来人真的会来到这里,带来哪些神秘的花朵,改变大勇和沈琪的命运,我几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玫瑰花香。
流星消失了。
男生女生们还在唱着歌:
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千盟万誓已随花逝烟灭……
我看着其他人,发现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那颗流星,大勇更没有。我紧张地左右张望着,除了喧嚣的人群,却没有看到什么异样。我又抬起头来,在天空中搜寻着,再没有第二颗流星出现,夜色又深了一层,更多的星星从夜幕中露出头来,一眨一眨,正如沈琪明亮的眼睛。东方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孤独的弦月。
歌声渐渐止息。一阵微冷的风吹过,那些玫瑰的幻影都消失了,露出了冰冷的现实。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一切如常的平淡,平淡得无聊。那时候,在喧嚣的人群中,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寥,时间自身的寂寥。我忽然明白了,不会有什么时间旅行,永远不会有。这一切不过是我们青春的狂热和愚蠢,毫无意义。热情会冷淡,梦想会破碎,爱恋会忘却,我们也都会老去,死掉,将来的世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我们将在历史深处腐烂,到世界末日那天也不会有人来拯救我们。
转眼间已经十分钟过去了。大勇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喷泉前,如同铜像般坚定,但还是没有一朵花出现。围观的人们发现了不对,他们窃窃私语着,不时传来窃笑声,人们开始恶意地等着大勇出丑。
“喂,你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呢?别骗我们啊!”又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没花你折腾个屁啊!”
“你以为站在这里人家就感动了?神经病啊!”
“都是骗人的,看来校花也不会出来了,走吧走吧!”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质疑声此起彼伏,两个记者倒是兴奋起来,两个人交头接耳,我估计他们又想整个什么新闻出来。我看到李佳从人群中出来,向他们走过去,好像跟他们爆料的样子,说不定是趁机报复。
哄笑声越来越响,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我再次回到女生楼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楼前的看客都已经散尽,就连老大和老四也走了,喷泉前空荡荡的。只有大勇还固执地站在门口,等着那些注定不可能出现的玫瑰,悲壮得如同风车前的堂吉诃德。
我走近了一点,才发现大勇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身材不高,不是沈琪,是一个陌生的女生。我依稀听到她说:“喂,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勇没有回答。
“你又没有玫瑰,她不会下来的。”
“我知道,”我听到大勇回答说,“不过我就想站在这里,站到深夜。”
“为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大勇说,仰头看着沈琪的窗口。
其实我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大勇已经不在乎结果。他只是想多守护自己的爱情一会儿,就算站到深夜,站到明天早上又如何呢?生命如白驹过隙,这一切青春的冲动和疯狂,转眼就会无迹可寻。做什么,不做什么,除了自己的内心,都没有差别。
我不想再打扰他,但也不想离去。我也想站在那里,看一眼沈琪的窗户……
就在这时候,玫瑰出现了。
八
没有从天而降,也不是从虚空中冒出来,只是一个送货员,蹬着一辆三轮车进了校园,从林间小道上悠悠骑了过来。三轮车上,放着一筐筐扎好的玫瑰。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三轮车到了喷泉前,停了下来,大勇看到那么多的玫瑰,目瞪口呆,几乎无法呼吸了。
“请问您是姜大勇先生吗?”
“我……我是。”
“我们是花解语花店的,这是我的名片。这里是给您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有三百支小蜡烛,请您签收。”
大勇激动万分:“这是……是谁跟你们买的?是什么人?”
送货员摇了摇头:“这……顾客说,他们不能透露……”
“告诉我!”大勇忘乎所以地抓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告诉我。说啊!”
“好吧,是位……中年女士,戴着面纱,口音有点奇怪,付的是现金。”
“中年女士,”大勇喃喃说,“戴着面纱……”显然想不出什么端倪来。
“那我先走了。”送货员向大勇点点头,骑车回去了,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大勇还在极度震惊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走了。
“大勇!”我定了定神,向他走去,“花真的来了?”
“老琛!”大勇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来看,这些花,是我……我的后代……他们……我们……真的,这是真的!”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陌生女孩捧起一束花,放在鼻子边上深深嗅了一口:“好香啊!”
就这样,我们帮大勇把那些蜡烛摆成“沈琪”两个字,再加一个心形,点了起来。烛光之中,我们每人捧着一束上百朵的花,仰头叫着:“沈——琪——”
看到这里有热闹瞧,很快人群又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叫着沈琪的名字。各个寝室的女生都探头看着我们,议论纷纷。我看到沈琪的室友走到阳台上,笑着向我们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好像是说,沈琪马上就下来。
终于门开了,沈琪娉娉婷婷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T恤,下面是牛仔短裤,戴着一顶小巧的针织帽,打扮得又青春又活泼。在烛光映照下,红扑扑的脸蛋更显得娇美不可方物。
人群安静了下来。沈琪站在大勇面前,大大方方地一笑:“这些玫瑰很漂亮,谢谢。”她说。
“你……你更漂亮。”大勇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俗不可耐的套语。
沈琪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说,“想不到你真办到了……说吧,我们去哪里?”
“去……去东门如家宾馆……”
“啊?”
“不不不,”大勇忙不迭地解释,“我是说,宾馆里有个茶吧,喝茶很好的,我听说你最爱喝茶……”
沈琪扑哧一笑:“好啊。”
她看了我一眼,向外走去。大勇跟了上去,人群给他们让开了道,有人开始鼓掌。
“喂,”我在他们后面叫道,“这些玫瑰怎么办?”
沈琪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我和楼长阿姨已经说好了,你们帮我把它放在会客室里吧!谢谢啦!”
大勇倒好,终于如愿以偿,和大美女约会去了。其他人也散去了,我和陌生女孩两个人把蜡烛和玫瑰都抱进楼去。又把地面收拾了一下,忙碌了有半小时。
陌生女孩告诉我,她叫窦乐乐,是天文系的,也是住这个楼的,比我们高一级。并且旁敲侧击,问了一些大勇的情况。看得出,她对大勇的勇敢挺有好感,我当然没有点破。
我和窦乐乐互留了手机号码,回到宿舍,老大他们又问了我半天。我告诉他们真的有人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来,而大勇也和沈琪成功约会,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拉着我问了半天。可惜,我也说不出什么。
过了十二点,大勇还没回来,我们自然也无心睡眠,开始猜测他们干嘛去了。老大和老四口沫横飞,开始描绘大勇和沈琪在一起的可能情形,两个人怎么在电影院里依依偎偎,或者在湖边搂搂抱抱,大勇怎么上下其手,沈琪怎么欲拒还迎,好像亲眼目睹一样。我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这帮家伙,不加点X情节会死啊!”
一点半的时候,大勇终于回来了。不免又被我们拉住,问了半天。大勇带着幸福的傻笑,先是一句话也不回答,倒在床上,像是在脑海中又咀嚼了半天,然后在我们已经问累了的时候,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完美,真是太完美了。”
他终于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完美的约会。他们一起去喝了茶,看了晚场电影,又吃了夜宵,然后他送沈琪回宿舍,再回来。过程虽然普通,但是和沈琪在一起太完美了。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那么可爱,令人回味无穷,他一生从来没有这么难忘的体验。
“这么精彩?那你们……有没有?”老四两根大拇指碰了一下,做了一个kiss的手势。
大勇倒吓了一跳:“那当然没有!手都没碰过。”
“那后来呢,有没有约下次?”老大问。
“这倒没有,”大勇说,“不过一定会有下次的,还会有下下次,再下次,订婚,结婚……”
“为什么?”
大勇呵呵笑了起来:“因为……因为那些玫瑰花出现了。”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
九
第二天,大勇一早就把我拉起来。“干什么!”我嘟囔着说,“昨天那么晚才睡……”
“老琛,有话跟你商量!”他不由分说,把我从床上拉到门外。我打了个哈欠,套上衣服跟他出去了。
大勇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老琛你说,我下次什么时候再约沈琪比较好?我觉得她对我也不讨厌,我还是挺有戏的。不行的话,就再写封信给我的后代,让他们帮帮忙——”
我听得心烦意乱,猛然停住,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大勇莫名其妙地打开纸条:“这是什么?”
“‘花解语’花店的收据,”我说,“玫瑰呢打了个五折,一朵两块,我要还到一块八,他们不干,不过另外便宜给了我三百根小蜡烛。加上送货费,一共两千一百五十七块。你每个月还我一百,两年之内差不多能还清。实在不行的话,毕业以后再还给我好了。”
“你是说……你是说……那些玫瑰……是你……”
“废话,不是我是谁?”我没好气地说,“你真以为未来人会穿越时空来帮你?要来它们七点就来了!干嘛等到九点?我是看你站在那里出丑,实在不忍心,才帮你一把。这是我妈刚给我寄的两个月的生活费!我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吃饭呢!”
“那什么戴面纱的中年女士呢?”
“什么中年女士,都是我让店员瞎掰的,我不想影响你昨天的心情。”
大勇抓着我的手,热泪盈眶:“老琛,我……我真没想到……是你……”
“行了,”我说,“兄弟一场,事到临头能不帮你么?不过你可得想明白了,下次我也帮不了你,沈琪对你有多少意思,你自己也该明白了,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勇喃喃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全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又问,“不是,你明白什么了你?”
“你……你就是我未来的后代……”他伸出手指着我说。
“去你妈的!”我没好气地说,“老子花大钱帮你,你还占我便宜?”
“不,我不是这意思,”大勇指着我的脑袋说:“我是说这里。他们在这里。”
“你说什么?”我完全莫名其妙。
“未来人,他们来了,他们以某种我们根本没想到的方式来了。他们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从什么时间机器里钻出来,这些太肤浅了,太低级了。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想想吧,如果要影响过去,用什么方式最方便?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做一点小小的手脚——”
我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浑身开始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不会是说——”
“你为什么去买那些玫瑰?老琛,咱们是好哥们,但说实话,你不是这样的人。上次吃饭,你和老四还因为十块钱的账吵了半天。你怎么会突然为我花那么多钱?那也是你自己的生活费啊!何况你一直觉得,我和沈琪不会有结果。那花这些钱,不都是白费么?”
“那……那不是一回事。我就是当时看你站在哪里,我想……我一时不忍心……正好看到门口有一家花店打五折……”我解释着,不知怎么却觉得力不从心。
“如果不打折,你就不会买么?”
“那……当然不会……”我勉强说,心理却也不自信。说真的,当时确实感受到一股冲动,如果这些话根本不打折,我会不会也疯狂到统统买下来?毕竟我还有一张可以透支的信用卡。
“老琛,你想,你为什么要解释?如果这一切都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完全没必要解释。”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也有些火了,更多是对自己恼火,“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倒说我被未来人操纵了?难道这样就不用还钱了?”
“不不,钱我当然会还给你,”大勇说,“我只是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老琛,你前几天有这样的想法吗?”
“我……说实话没有。就是当时一时冲动,早知道你这么疑神疑鬼的,我才不帮你呢。”
大勇没有说话,像在凝神思索什么。我忍不住又说:“听着,你这完全解释不通。如果未来人能够改变我们的意识的话,为什么要这样曲里拐弯,让我去买什么花?他们直接让沈琪对你投怀送抱不就行了?”
“那未免改变太多了,”大勇说,“这可能需要更大的能量,或者会对当事人的心智造成什么影响……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对你的行为,可能只需要在原来的心理基础上,轻轻推一小步就可以了。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你这完全是多余的假设!”我说,“用奥卡姆的剃刀就能剃掉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这不是我个人的意志,而要外加一个外在的力量!”
“也许吧。”大勇叹了口气,“看来现在只有一种方式能证明了。”
“什么方式?”
“未来,我和沈琪有没有未来。”
我明白了他的逻辑,如果这只是我一时的冲动,当然不会改变什么历史。沈琪说到底还是不可能和大勇在一起。但如果真是大勇的后代通过什么神秘的方式操纵了我的意识,那么这一束花必将改变一切。大勇和沈琪将成为幸福的一对。
十
看起来,历史正在向大勇所预言的方向倾斜。
以后的一个月里,沈琪和大勇虽然谈不上确定关系,但沈琪对他显然已经从恶感转为好感,他们又约会了一两次。沈琪还组织了一次宿舍联谊,我们宿舍和她们宿舍一起去郊游了一次,晚上还去唱K。沈琪偶尔也来我们宿舍坐一下,让老大老四他们羡慕得不得了,啧啧称奇。路上偶尔碰到李佳、孙凯他们,更是对我们怒目而视,恨不得把大勇吃了。
看到沈琪和大勇歪打正着,真的渐渐接近了,我心里多少有些空荡荡的。两周后,在食堂里偶然碰见窦乐乐,顺便就坐在一起吃饭。她跟我聊了一下她的专业,我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以前一直忽略的问题:“师姐,天上什么时候有流星划过,你知道天文台有记录吗?”
“一般天文台没有,不过北京正在建设一个火流星监测网,”她说,“在北京周边有六个站点。”
“流星都能拍下来吗?”
“当然了,我去那参观过。使用的是高灵敏度的微光监测摄像头,上面还添加了类似单反相机的镜头,能够控制焦距长短。每个摄像头负责的区域只有天空的1/6,但6台同时运转,可以拍到从地平线到头顶的整个天空,北京一带出现的流星都逃不过它的法眼。”窦乐乐如数家珍。
“那太好了!”我说,“我想查查某时某处天空出现的某一颗流星,可以么?”
“应该行吧。我有一个师兄是搞这个的,可以问问他,不过你要查流星干什么呢?”
“这个……”我有点尴尬,知道跟她说真话也不会信的,“我那天看到一颗流星,特别亮,特别美,想知道属于什么类型的。”
窦乐乐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大概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回忆了一下,告诉她,是五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整左右,在东南方向,月亮的斜下方,大概是从室女座到长蛇座方向。
窦乐乐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一定出了什么问题,那天没有观察到任何火流星,第二天凌晨倒是有一颗,可时间、方位又完全不一样……
我倒抽一口冷气,向她道了谢之后,挂了电话,心乱如麻。
没有观测到火流星!那是怎么回事?当时那划过天空一闪即逝的流光炫彩,我绝不会看错。
但显然,六个站点的监测网的数据更不会错。如果有什么东西出错,那么只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错。为什么眼睛会出错?难道真的是我的意识被侵入的表征?
又或者只是一时眼花。我想,不能真被大勇那套蛊惑了。或许这些事情本来毫无关系。
但大勇的理论至少到目前为止无懈可击。那些我们未来的后裔,他们确实不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和麻烦亲自坐时空机器来到我们的时空,只需要通过某种远程操纵的手段,微微作用于大脑的电化学活动,改变我们的一点点意识就可以了。
但是,如果他们曾经改变了我的意识,那么自然也会改变其他人的。但有这样的证据么?我苦笑了一下,还是奥卡姆剃刀。即使他们的意识被改变了,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无法区别这是他们自发的决定,还是意识被改变的结果。
但或许……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我想起了以前和大勇的一段对话:
——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来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总统,未来人早就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
——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渐渐地,我想到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那些重要的人物,某些时候忽然会一反常态,做出一些匪夷所思或大失水准的举动,而对历史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以前读过的书上的内容都一一浮出脑海:
【荆轲】,燕太子丹千方百计找来的剑术名家,费尽千辛万苦混进秦宫,最后图穷匕见,拿着匕首刺向手无寸铁的秦王嬴政,却大失水准,追了半天也伤不到秦王分毫,掷出的匕首也失了准头,最后反倒被嬴政拔出佩剑刺死。
【尤里乌斯?凯撒】,在遇刺前接到过多次警报,身体也不舒服,已经决定取消去元老院。但却无端改变主意,异常大意地孤身前往元老院,结果导致遇害。
【滑铁卢会战】,在拿破仑和威灵顿公爵鏖战时,他的忠实干将格鲁希元帅带着一支可观的军队在不远处追击普军。各种迹象都表明,滑铁卢正在发生大战。格鲁希部下的几乎所有军官都苦苦哀求他立刻去战场和拿破仑会合,或至少分出一部分军队前往增援,但格鲁希愚蠢地拒绝了,将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变成了惨败。
【古巴导弹危机】,美苏已经陈兵海上,一艘苏联核潜艇受到美军炸弹攻击,以为核战争已经爆发。舰长决定发射核导弹,其他船员也都同意,但大副却拼命反对,才阻止了对美国的核攻击。就在同一天,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古巴上空被一枚反空导弹击中坠毁,肯尼迪总统事先警告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开战一途,但最后不知为何,却又改变主意,寻求和平解决,并同意撤回在土耳其的导弹。让一场似乎无可避免的核战争化解于无形。
……
这样的事件还有许多,更不用提其他怪梦、异象、幻听之类,更不胜枚举。只是我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毕竟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和错误,这些看起来也并不很出奇。但这些事件,其中任何一件如果不是当事人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都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早已被改变的世界里。
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在何种程度上已经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所渗透了?是否我们的整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未来那些人,或者毋宁说神明的游戏?
或许更早,更远古。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在第一个原始人走出非洲裂谷,在第一个猿人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在第一只总鳍鱼爬上海滩的时候……它们的举动已经是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改变的了。或许那样的力量改造了整个人类史,甚至整个生物史。而我们看到的,其实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改造?不,或许整个世界都是他们所【塑造】的,而从这个被他们所塑造的世界,出现了他们自己。
一个循环的因果链条。看上去这是一个悖论,但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线性因果世界本身就只是脆弱的表象。或许世界本身,宇宙本身就在这种因果回环中循环着,无始无终,无头无尾,自满自足。又或许在无穷多可能的历史分支中,有无尽的因果循环,无尽的可能宇宙……
或许不是他们,而是【祂】,宇宙尽头的某个最终的观察者和游戏者。“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这是哪位哲人的话?想不起来。
十一
这些想法令我很不舒服,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意识被操纵的感觉,但又无法摆脱。直到那一天——
学期末的一个深夜,我忽然接到窦乐乐的电话,说看到大勇倒在校外的路边,好像喝得烂醉的样子。
我忙跑下楼去,骑车到了窦乐乐说的地点。果然看到窦乐乐远远在跟我招手,我到了跟前,下了车,发现大勇躺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浑身酒气,地下都是秽臭之极的呕吐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窦乐乐摇头说,“我晚上上托福班回来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吐了一地,好不容易才给搀弄到椅子上,想叫出租车,可也不知道你们具体住在哪。”
“大勇,你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我俯身问他。大勇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了我,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买那些……玫瑰?”
“你说什么啊?”
“你买了那些玫瑰……给了我希望,我还以为……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含糊地说着。
“那不都是未来人影响我的意识,你忘了吗?”
这段时间,我每天琢磨这事,越想越真,几乎已经把这当作事实了。大勇却神经质地格格笑起来:“哈哈哈,未来人,超时间……我他妈真是个神经病!狗屁,都是狗屁!”
然后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能哭得那么伤心,简直是嚎啕大哭。我隐隐猜出了几分端倪:“是不是沈琪……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们——”
“说了,什么都说了!”大勇又是哭又是笑,引得路人侧目,我忙让窦乐乐去叫辆出租车。大勇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玫瑰,沈琪她根本就瞧不起我?她他妈从心底就鄙视我!我在她心里本来是零分,现在都变成负数了,哈哈哈……”
“怎么会呢?你费尽心思给她买那么多玫瑰……”
“她说我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没钱,还……还坑朋友的钱……乱来,害得朋友饭都吃不上……”
“嗨,你跟她说这事干嘛?”
“不是我说的……她看见了……”
“啊?”
“那天,她从楼上都看见了……看见那个送货的在后面跟你挥手,你也跟他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确实不动声色地跟送货员打了个招呼,但想不到都给沈琪瞧在眼里。
“后来她慢慢问我……我本来还想瞒她……说是自己勤工俭学的钱……结果……我他妈真是个傻X啊!”
“还是没理由啊!”我纳闷地说,“沈琪她不是对你挺好的么,约会也挺顺利,前几天我们不还一起宿舍联谊么?”
大勇忽然怒目圆睁,用力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拉向他耳边。
“你知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沈琪和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这我哪知道?”我完全莫名其妙。
“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大勇咬着牙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随即松开了手,似乎耗尽了一切力量。
十二
我一颗心狂跳起来,似乎好像一个瞎了很久的人忽然复明,一下子被光明吓住了,踉跄退了几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勇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车来了!”这时候窦乐乐跑过来说,我们无言地扶起大勇,把他搀进出租车里。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出租车向燕大开去。我又给老大打了电话,他和老四从楼上下来,一起把大勇扶进楼去。窦乐乐下了车以后,跟我们告别。我们把大勇弄进了房间,让他躺在床上。
整个过程中,大勇仍然半清醒着,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哭笑。我也没有再说话。
“大勇,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去拿自行车。”最后我嗫嚅着说,“其他的事——”
“去找她吧。”
我蓦然回头,大勇没有看我,扭头向着床里躺着,好像那句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我心乱如麻:“大勇,我——”不知下面说什么好。
大勇没有再说话。我们尴尬地僵在那里,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好像觉出了什么,又不方便问。我沉默片刻后,出了房门。
我步行着向校门走去,今天乌云密布,没有星星。学期末到了,路上经过的行人大都在说什么考试,工作,毕业的事。想起前一阵我胡思乱想的什么时间穿越,什么改造历史,简直像梦话一样可笑。如今,该回到现实世界了。
这才是生活,不被任何子虚乌有的外力决定的、我们自己的生活。
没有什么是预先注定的,我们这些在欲海情天中挣扎的凡人,仍然必须自己决定如何抉择,如何生活,如何去——爱。
来到长椅前,我苦笑了一下,刚才忘了锁车,自行车早已不翼而飞。我不死心地左右望了一圈,根本没看到车的影子。
“操!”我骂了一声,不过现在也没心思管什么自行车了,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思绪万千。站在路边,望着穿梭不息的车流,惘然若失。
“大哥哥,买支花么?送给喜欢的姐姐吧。”
我讶然转身,发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支玫瑰,怯生生地看着我,补充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支了。”
我心中一动:“多少钱?”
“四块。”
我摸了半天口袋,掏出一堆钢镚,摊在手上一数,只有一块六,只好向她歉然一笑:“对不起,钱不够……”
小女孩没说什么,从我手心把钱抓走,然后把那支玫瑰放在我手上。我看到,那是一支含苞未放的玫瑰,只有一个花骨朵。
“还没开花,就便宜点给你了。”小女孩说。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支玫瑰,有些啼笑皆非,我要一支没有开花的玫瑰干什么?而且看上去已经有点蔫了,也许它等不到开花就会死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正如我自己的爱情一样。
我的爱情。
承认吧,许琛。我对自己说。
沈琪。是的,我爱的是沈琪,不比大勇爱得更少。从开学第一天见到她起,直到现在。一直是。每一天都是。
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一个懦夫,我怕失败,怕丢脸,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只会跟着老大老四他们嘴上意淫,或者出主意怂恿大勇去追沈琪,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一直把大勇当成自己的替身么?我知道大勇不可能成功,但我虽然口头劝诫,却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出主意,甚至帮他买下那么多玫瑰,我潜意识里难道不是希望大勇代我去表白,去约会么?但大勇,是个真正的勇士,他可以碰得头破血流而依然无悔,而我呢?我又在干什么?
手心一阵刺痛,让我清醒了几分。我不知不觉攥紧了那支玫瑰,被玫瑰的刺扎到了。这就是爱的代价,我想。你越不想受伤,就会越受伤。
攥着那支玫瑰,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大步流星,向学校走去。
来到女生楼前,已经是夜里一点了。沈琪房间的灯已经熄了,站在喷泉前,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次消逝了。我不敢大声叫她,也不愿就这样离去。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像变成了一颗树。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喷泉在路灯下吐着幽幽的水光,水声汩汩响着,如同时间的流逝一样,不舍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楼门开了。我木然转过头,看到一袭白衣裙翩然出现在门口,一双明澈的清眸深深地看着我。
沈琪。
她走下台阶,微笑而又有些腼腆地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如空谷回音般悠远。走到离我大概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她停下了。我们在喷泉前面相对而立。
“我在楼上看到你,所以我就下来了。”她说。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喉咙都失去了功能,终于想起来,将手中握着的玫瑰递给她,“送……送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傻极了,沈琪可是动不动就收到几百支上千支玫瑰的人,我这一支还没有开花的……太寒酸了。
“其实我不喜欢那天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沈琪没有接过那支玫瑰,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为什么?”我傻乎乎地问。
“因为啊……你知道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意味着什么么?”沈琪低着头说。
我茫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沈琪带着狡黠抬起头看着我,顿了顿才说,“少了最重要的那一朵。”她从我手里轻轻抽起那支玫瑰:“就是这一朵。”
她隔着玻璃纸,轻轻抚摸着:“很漂亮呢,谢谢。”
我低头看去,顿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那支玫瑰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完全舒展开来,娇艳无比。这怎么可能?刚才它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琪已经仰头望着夜空:“星星好美呵。”她赞叹说。
我抬头向天上看去,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正当夏初,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亘夜空。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从天顶一闪即逝。
“啊,流星——”沈琪说,“呀,飞走了。讨厌,还来不及许愿呢!”
流星!
“没关系的,”我忽然福至心灵地说,“下一颗流星,我们一起许愿吧!”
“下一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下定了决心,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臂:“来吧,流星。”我决然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秒钟,或者五秒钟,十秒钟,仍然一片安静,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听到了沈琪轻轻的惊呼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颗灿烂的火流星从眼前划过,穿过银河,坠向天边。
然后是另一颗流星,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它们汇成壮丽的流星雨,穿过夜空的浩瀚的繁星之海,穿过不知多少世纪的无尽时空,带着我们这个世代不可能理解的神秘,坠入我们的脑海中。
就这样,在那个深夜,我们一起坐在喷泉边,看着那场事实上不存在的流星雨,直到天明。
我遥远未来的后裔们,这就是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开始第一次约会的故事。下次我再告诉你们,大勇爷爷和窦奶奶怎么在一起的故事。
对了,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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